盛世美人泪
状态: 已完结 共 284 章

第1章 初入司乐塾
一个飘雨的黄昏,沿着挂满彩灯的青石街驶来一辆马车,停在了一处朱漆门外,赶车的男子跳下了马车,走上前去与门口的女人交谈着,不一会,他便回头掀起车帘,对里面唤了句“白儿”。
只见,马车上下来一女子,上着鸦青色窄袄,腰间系着鸦青的宫绦,一袭白色的多褶罗裙,外还披着一件素色斗篷。这样的清雅身影与这娇媚的柳艳胡同形成了强烈的对比。对街的一个妇人,扯大了嗓门的喊着“快来瞧啊,司乐塾当真是又来了好货色了。”跟着便是一阵捏酸的白眼。
我便是这白儿,全名董慕白。
之间男子引着我进了院门至西厢的一处房中,堂中坐着一个妇人,圆脸,高高的颧骨完全被腮边的肉掩盖的不见踪迹了。外穿大红褙子,里面是墨绿的窄袄。
眉心一点红。见了我皮肉都笑开了,忙拉了我的手对男子言:“白老爷,这便是你的外甥女么?这样的容貌,容我悉心教导,他日定是这司乐塾的花魁啊。您老就等着颐养天年吧。多好的福气啊。”
男子亦是乐的合不拢嘴。我抽出了手,淡淡的瞧了眼舅舅,别着脸,用丝帕掩着口鼻。仿佛一切都是如此的恶心。
“李妈妈,以后就请您费心吧。”
随即转头对我道“白儿,你母亲去了,家中什么情形你也是知道的,如今为舅父的也是为你找了门好去处,你休要做别的打算,董家已无你安身之处。你父亲和董胡氏也是拿了舅父的钱,加之你母亲安葬…哎,总之你就安心在此吧。今后若能遇到达官显贵也不枉我替你的打算。”说罢便扬长而去。
彻夜未眠,听着前院传来的靡靡之音,心里清楚,这里以后便是自己的一生了,但我却当真无法相信。自四岁开始饱读诗书,娘亲请了最好的师傅教导琴技,舞艺。曾经多少人慕名想与董府结亲,都不曾入的娘亲眼。如今却落入泥淖,当真是命运多舛啊。
次日,一个约摸十岁的丫头,在门外敲响房门,唤“董姑娘,妈妈叫你,请你去会宾楼。”我在妆台前胡乱摸了支银钗盘了个侧髻,身后垂着一把青丝。
到了会宾楼,只见李妈妈已经坐在一楼堂中间,周边一个个花红柳绿的站在那,一股股浓烈的香粉早已使我头晕目眩了。
李妈妈看见我,拍掌到“姑娘们,这便是昨日新来的姐妹,董姑娘,大家今后可要互相照顾啊。董姑娘,不知你有何才艺吗?”
“不曾会什么。”我答道。
“哟…姑娘舅父是卖了你做我司乐塾的艺妓的,难道姑娘要我这妈妈为难么?”
“那有何为难,做起子皮肉生意不是更好”一个着红底绣花裙的女子自楼上下来,对襟的扣子都不曾完全搭上,看来是接客的妓女。我脑中飞快的转着,这时候见一女子手抱琵琶。我便上前问道。
“可否借姐姐琴一用。”女子颔首。
我不慌不忙的拿了琴坐下,葱葱玉指在琴弦间拨弄着,不知不觉便吟着
“昨夜闲潭梦落花,可怜春月不还家。
江流月碎春流尽,江畔冰轮犹自斜。
斜月沉沉迷海雾,潇湘石上寻无路。
不知乘月几人归,落月摇昏满江树。”
一曲《春江花月夜》被我弹的百感交集,如泣如诉。曲罢,却见有几人以帕拭泪。这曲中是我念老家,念爹娘的无限情愫。这些红尘女子谁人不知我的这些辛酸。
李妈妈见我如此琴艺早已巴不得把口水滴下来了,巴巴的对我说“好姑娘,妈妈是爱你的,如今你既入了这司乐塾的门,妈妈必定不会亏待你,今后你只做我司乐塾的琴妓吧。卖艺不卖身。”
随即看了看我这身打扮对身边的刀疤男说,
“白儿姑娘做几身衣裳,胭脂水粉首饰一一准备了。琴是不必说的,还有还有,白儿就住在后院吧,不必搬到前院了。屋里缺什么一一对我说,我却是能办到的不会少了你的。”说罢扭着肥腰上前为我一一介绍。
“这是海棠、这是茉莉、这是秋菊、这是芙蓉……这是紫荆。”
这位紫荆便是我刚刚借琴的女子,眉眼间便不是这些俗枝可比的,她见我也是一副怜惜之情。
“这是牡丹、这是丁香、这位是虞美人,也是我们司乐塾的花魁了。”
虞美人不是旁人正是刚刚那位从楼上下来的红衣女子。我心里不悦她,嘴上却是不敢怠慢,只是微微笑道,行了个礼,道:“原来是美人姐姐,姐姐好容貌。”
虞美人很是受用,更加猖狂散漫,“我当妈妈找了何种佳人来呢,原来不过如此啊”
李妈妈皮笑肉不笑的说“赁她是仙女下凡也比不过姑娘啊。”
和几个姐妹一凡寒暄后,我离了会客楼至自己的房中,坐在凳上。一脸的凝重,有些疲累,应该说是从未这样累过。初入这红尘之地,虽然是个青楼中人,却也定要拼力保全自己的清白。这时有人敲门,一看,正是紫荆。她笑着看我,道“你是哪里人?”
“川州”这一句看似普通却让我心里一阵温暖。“姐姐家是哪里?”
“锦州,离你的家不远。”
一时间之间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,就这样我们各自沉默着。一会她终于开口了,“妹妹的打扮看也是大家闺秀,怎的落到这样的地步?”
“家中已无依靠了。”
“你我原是一样的人啊。”她深深的道。
“如此,我们便是姐妹了,大家互相照应着,便当我有了家人。”
紫荆拉住我的手“我今年18白儿芳龄?”
“我刚满16。如此说来你便是我姐姐了。紫荆姐姐的名字很特别。”
她笑笑对我道“这是在这司乐塾的名字,我家庭院里曾有一株紫荆,花季满枝娇艳,看了让人心疼的魅力,冬日花尽,筋骨毕露,父亲常说他喜欢女子似这般外表柔弱娇媚,内却刚毅不阿。因此我给自己取名紫荆。这的人多用花起名,好妹妹你也得想个艺名,过不了几日你必是要登台的,你不会想用自己的本名吧?”
“我本名叫董慕白,母亲娘家姓白,因父亲与母亲年少时很是恩爱,故给女儿取名董慕白,本也是佳缘,只可惜母亲逝去后,父亲只对姨娘好,我已无家可归了。这里也是如此的妖媚俗气,我便给自己取名白莲吧。莲花出淤泥而不染。盼我早日离开这泥沼。”
说罢我们相视而笑,继续品着刚刚的茶。
次日,刀疤男李成,到我房门外唤我“董姑娘,车已备好,妈妈说叫我陪着你去才买首饰脂粉。”
“你且去吧,我这就来,还劳烦您去通报妈妈,既然如此,衣裳料子我一并自己才买便是。”说着这番话,我把书放下,走到衣架前拿起一件素色披风,为自己系好,今时不同往日在家了,没有奶妈和丫鬟的服侍了,自己得处处小心,把自己照顾妥帖才好。
正在我走出房门之时,紫荆上前拉住我,与我说到“妹妹,左右我也没事,这样的天气不如我陪你同去可好?”
“姐姐如能陪我同去怎能不好?”说罢我二人一同手拉着手走出了司乐塾,这是我第一次来金陵的街市上,却是热闹非凡。我二人这样说说笑笑,姐妹情深日渐浓厚。加之我二人喜好相似,心性相通很快我们便无话不说了。从紫荆口中我得知这司乐塾的种种内里。
原来这司乐塾所在的那条柳艳街为金陵烟花场所的聚集之地,而司乐塾是这其中生意最好的,也多半是因为捧场的多是达官贵客,不乏官员政客,当然也有地痞恶霸,不过却全都是最上等的客人。这里的女子也一个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,皆是李妈妈一手教导的。
而虞美人正是这司乐塾的头牌,为人刻薄,脾气暴躁,因点她的多是大官大户,李妈妈也是惹不起的,因此大家没少受她的气。李妈妈呢,则是一面故作好人,一面只认金银,和其他老鸨一样,少不得干些逼良为娼的事来。
前年宁死不从的杜鹃硬是给逼得一头撞死,李妈妈为此恼了好一阵子。逃跑的也不是没有,多半是被抓回来一段毒打罢了。
听了这些,叫我心里一阵阵酸楚,同是天涯沦落人,为何还要互相摧残呢?
“总之,我见白儿也是个睿智之人,相信妹妹定会护着自己,只是你的心里清高,今后难免吃亏,进了这里就得忍,不想不看也就过去了。”
“这番话虽然姐姐不当什么,我心里却是感激的,自娘亲没了,再没人对我说过这样的话了,我知道你是为我好的,我自当珍重。”说罢我眼里已然噙着些泪水了。
回到司乐塾,之后的数日皆是打点自己的妆扮,少不得排练些曲目,听着老鸨妈妈的“教导”。虽是艺妓,但少不得陪酒见客的,这些却让我很是不安。
听服侍我们的小丫头们说,大约这两日便要挂上我的彩灯了。我终是沦为风尘中人了,凭栏远望,无尽忧伤,想着九泉之下的亡母,泣不成声。
却不知天生丽质难自弃,这天下终将留下我的名字。
第2章 一曲动天下
原来,李妈妈早就准备好了给我挂牌的日子了,每月的初六,这金陵城的显贵都要齐聚司乐塾一次,饮酒作乐,互相交谈一些在衙门或者府邸不便说的买卖勾当。这席间少不得听曲赏舞。
初六一早便开始梳洗粉黛,由于是第一日登台,少不得穿得柔媚些,淡粉色的罗裙上配红色绣梅花的窄袄,外披着一层由锦帛做成的透明背肩,走到光亮处,这浅浅的帛透出鲜艳的窄袄,走起来似若柳扶风,更显腰肢柔软。
行至会宾楼,听得到处是男欢女爱之声,真是一片欢乐景象啊。我走到瑶琴前,默默的坐下。李妈妈走上前来,大声对台下人说。
“这便是近日新来的白莲姑娘,今日第一次登台,为各位大人们助兴。”
台下主桌上一个正与虞美人对饮的男子说道:“白莲姑娘像仙女下凡一般,就弹一曲玉女摇仙佩吧。”说完和同坐的男人们笑着。
“既然客官喜欢,小女子便唱与诸位,献丑了。”
“飞琼伴侣,偶别珠宫,未返神仙行缀。取次梳妆,寻常言语,有得几多姝丽。拟把名花比。恐旁人笑我,谈何容易。细思算、奇葩艳卉,惟是深红浅白而已。争如这多情,占得人间,千娇百媚。须信画堂绣阁,皓月清风,忍把光阴轻弃。自古及今、佳人才子,少得当年双美。且恁相偎依。未消得、怜我多才多艺。愿奶奶、兰人蕙性,枕前言下,表余深意。为盟誓。今生断不孤鸳被。”
其实我算不上是一等一的佳人,但却算得上颇有韵味,这一首词本就是柔情蜜意的。我眉眼中多叫人怜惜与之恰巧呼应。略施粉黛的脸上一点桃花小口,缓缓吟唱,眉心微蹙似这般我见犹怜之态,惹得台下一阵寂静。
多少只眼睛盯着我,让我浑身的不自在,一些文人墨客也有到这烟花之地附庸风雅的,见我这样的好姿色外加这样的品行都已经心生爱意了。而有些则只是看重我的色相,男人们无论何时还是喜欢这清纯的女子的。当然,也有些人怕是早就在我这一曲中把我视为不共戴天的仇敌了。
怠我这一曲弹罢,整个会宾楼全场哗然,各种叫好声不绝,我才打算下去休息,早点离开这让人作呕的目光。这时李妈妈上前叫我到虞美人的桌去坐坐。我微微一震,怕是又要惹她闲话了。但也是无奈。
就这样我走到主桌前,对这些客官微微行礼后,便低头垂眼。为首的被虞美人围着的人开口了:“你叫白莲?”
“回客官,正是。”
“那定是肌白似雪咯?哎?哈哈哈哈”身边的一个身穿蓝色寿字大襟袍的男子,猥琐的说着并微眯双目看向我的身体。随即引得周边一震哄堂大笑。
我面色更冷,双目紧睁。
这时,李妈妈见我手足无措上前搭腔“薛公子,您最坏了。这姑娘第一次登台,吓着她我可再不让您见牡丹了。”
“好妈妈,你收了牡丹却赏我这刚刚出水的白莲如何?”
“你这个没心肝的死鬼,休想再进你姑奶奶的门。”这时,一旁的牡丹一脸的不高兴。
“你们这些人也忒没见过市面了,这样一曲你们就都神魂颠倒了?可知我虞美人当年是何风采?方老爷,我有意和白莲妹妹同为您一曲助兴,也让这薛公子开开眼,您觉得如何?”
“我的宝贝怎么生气啦?”
“你们这些男人都是喜新厌旧,我却偏偏不信这个邪。去取我的瑶琴来。!”
我心下盘算,她这意思是要和我斗琴啊,我虽然自信不逊色于她,可是这样一来难保我们不就此积怨。虽然相处时间不久,但我知道她是个心胸狭窄的女人,极力压抑着一干姐妹,为的是保住自己在这司乐塾的花魁之位。我若赢了她,日子要难过了。可是要故意输她却也不容易,被她听出我故意输她,她未必领情还觉得我是故意让她出丑。如何是好?忽然心中一亮,技上心头。
“白儿,技艺拙劣,恐怕惹得姐姐不高兴呢。”
“少在这假清高。”说罢已经抚琴凑曲了,几个音律过去我已经听出是《渔樵问答》了,虞美人琴艺确实不错,可以称得上是标准的教科书了,平仄分明,旋律清晰优雅。所选曲目甚是雅致,也是表达出对这追名逐利的厌弃,期待过着田园闲逸的生活。这倒与我思想中的虞美人不大一致。
原本以为她也不过是个徒有其表的酒肉皮囊呢,没想也有些心性。正在我思量着,她的曲子已近尾声,方老爷已经端着酒杯朝她走来了,顺手搂住她的小腰,拍了拍她的臀部,这虞美人顺势倾倒在他怀里饮下这杯,却还不忘了用眼睛对我挑衅。
我只装作不知道。虽然不是好斗的人,但是兵来将挡还是要做的。开头如她一样娓娓道来。她满脸的不屑,突然,她眉头微微一皱。
这时,我已将问句的音律上调一调,回答的音律则更加下调一调,使得整曲更加轻快洒脱,悠然自得,或扬或抑,或强或弱。这也是闲来无事的时候在家和闺阁好友改着玩的,没想却用到这了。这段时间压抑的事情也多,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忘我地弹奏一曲,更加显得豪放不羁了。曲罢全场已是鸦雀无声了的。
“你这根本不是《渔樵问答》啊,音律皆是不对的,瞧瞧人家虞美人仄仄平平的,多好听啊。不过也无妨,妇人无才便是德。是吧小亲亲。”
只有这个酒肉饭桶薛公子第一个发言道,不时还把脸凑到牡丹的脸上一阵亲热。这个方大人倒是识货:“白莲姑娘曲艺新颖,不过美人才见得是音韵具佳啊。”
虞美人脸上微微带笑,想来她自知我完全不经意间抢了她的风头。我顺势也就拂袖离了这会宾楼,期间有人想要拉我饮酒,全都被李妈妈给推却了。我知道她的用意,无非就是欲擒故纵的伎俩罢了。我也不理会,径直回到自己房中。彻夜无话。
次日一早,我听说紫荆昨夜喝醉了,很是狼狈,就一早去看她了。她人也憔悴,嘴唇发白,青丝淌在背上。见我来了,神情倦怠的对我说:“白儿,你真是一曲动天下啊。”
“别说我了,姐姐你可好么?怎的喝了这么多?身子是自己的啊,总得爱惜啊。”
“你不知道吧,这里喝酒不喝酒由不得自己的,你看虞美人多么嚣张,你以为她就由得自己吗?还不是让李妈妈包给了那个又老又酸的方大人了。”
“哦,都是可怜人见的。”
“不过,你昨日那一曲即兴的《渔樵问答》真是名动金陵啊,你可知道有好几位英俊倜傥的公子向我打听你呢。都是想一亲芳泽的。”
“我只是想避一避虞美人,不想与她正面争斗,省的她以后处处挤兑我。”
“你以为这样她就领情吗?她可不是不识五音的薛一霸(牡丹服侍的薛公子原名),她曾经也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呢,听说家道中落母亲生病才不得已走到这步田地。你以为她会领你的情吗?她恐怕是更记恨你了。”
“由着她,大不了把我挤兑走了我还轻松。省的整日看见这些恶心的人在我眼前。哪怕是粗茶淡饭,嫁给一个渔翁,只要能闲适山水夫妻恩爱就好了”说罢我瘪瘪嘴,对紫荆嫣然一笑。
我虽是想要淡泊明志,有一日脱离苦海,却不曾想厄运已经悄悄向我走来。